核心提示
●批判與愛,缺一不可。而價值尺度是一個極為要緊的東西,沒有價值尺度,你的批判就是罵街,沒有價值尺度,你的愛也只能是花癡。
●人生而平等。這個觀點并不是伴隨著人的產生而產生的,人類意識到“人是平等的”經歷了漫長的精神歷史。某種意義上說,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人類尋找平等的歷史。
●價值失缺的嚴重后果就是文明程度的進一步下降,對崇高的訴求為零、對尊嚴的訴求為零、對體面的訴求為零。
●時代的變化首先落實在語言上,從根本上說,人類的活動其實就是語言的活動,“三句話不離本行”,本行就是一個人的文化特征。
關鍵詞一 現實主義
我們在研究小說和欣賞小說的時候時常有一個誤解,關注現實、描繪現實的作品就是現實主義的作品。其實,在中國,現實主義的復雜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?,F實主義有兩個重要的前提:典型環(huán)境、典型人物。原則上這沒有錯,但是,在中國當代文學的語境中,典型意味著什么呢?差不多就是意識形態(tài)。這是一個漫長的、漸變的過程。我們的現實主義最終成了一個和現實無關的東西。
所以,在我這里,一直有一個自相矛盾的說法,我否認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,同時我又一再強調自己是一個關注現實的作家。其實我自己很清楚,我一點也不矛盾,是中國的現實主義實踐和文學意義上的現實主義有了很大的出入。
我希望自己是一個關注現實的人,同時我也希望自己是一個擁有現實情懷的人,這是我對自己的一點要求。那么,什么是現實情懷?我的理解很簡單,那就是批判與愛。批判與愛,缺一不可。我不是什么博學的人,更不是什么偉大的人,可是,我在年輕的時候遇到了一位好老師,這個好老師就是雨果,他說:“在絕對正確的正義之上,有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?!边@句話踢在了我的屁股上,一腳就把我踢到文學青年那里去了。渴望做一個擁有現實情懷的人,和渴望做一個人道主義者,在學理上其實并不是同一個問題,我不明白為什么,這兩個問題在我的心里居然擰成了同一根繩子。人道主義始終是我的一個尺度,我的愛用的這個尺子,我的批判用的也是這個尺子。所以說,價值尺度是一個極為要緊的東西,沒有價值尺度,你的批判就是罵街,沒有價值尺度,你的愛也只能是花癡。
但是,寫作畢竟有它很強的實踐性,愿望并不能解決問題。我的寫作是從現代主義入手的,在很長的時間內,我在寫作上并不具備寫實能力。一個小說家怎么不會寫實呢?這句話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,但是,我說的是真的。這么說吧,在寫作《青衣》之前,我甚至不會塑造人物。為什么會導致這個情況呢?原因很簡單,現代主義文學并不注重寫實,也不注重刻畫人物。中國的先鋒小說正是從現代主義小說入手的,現在回過頭來看,無論先鋒小說為中國文學做出了怎樣的貢獻,但是,先鋒小說沒有為中國的當代文學提供人物,這是真的。大約在十年前,中國文學經歷了一場回歸,有人說,這叫回歸現實主義,這個說法不準確。嚴格地說,是回歸現實,回歸寫實。沒有一個經歷過現代主義文學洗禮的人,會回歸到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上去。那是永遠也不可能發(fā)生的事情。
我并不覺得進行現代主義小說的嘗試是走了彎路,我不這么看?,F代主義小說給文學帶來了一次革命,那就是時空關系的處理。過去的寫實作品是嚴格按照物理時間和物理空間進行敘事的,比方說,先寫今天,再寫明天,比方說先寫一樓,再寫二樓?,F代主義打破了這個邏輯,它不那么玩了,它建立起了新邏輯,也就是內心的邏輯。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,許多人都說看不懂現代主義作品,原因就在這里,兩個邏輯系統(tǒng)不對接,當然看不懂。現在再也不會有人說那樣的話了。現代主義最大的貢獻就在于使小說回到了作家個人,它實現了小說的以人為本。
在過去的十多年里頭,我的小說都是寫實的,但是,在技術上,融入了許多現代主義的技術,比方說,在時空的轉換上,自由度更高了。不要小看了這個時空關系的自由轉換,它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空間。換句話說,它壓縮了小說的體量。《玉米》這本書是18萬字,如果我沒有經歷現代主義這一課,同樣的容量,30萬字不一定能完成。
我還想補充一點,作為一個注重現實和注重寫實的人,我一直提醒自己,要勇敢地堅持個人內部的獨立性,不能被外部所左右,這一點是極為重要的。
關鍵詞二 慈善
就慈善的外部特征來看,慈善就是幫助他人、有益于他人。打一個比方,饑餓來臨了,給饑餓者送去饅頭,這就是慈善。是這樣么?顯然不是這樣,所以,如果我們要談慈善,光談慈善的外部特征是不夠的。
我們首先要面對一個大問題,我們要幫助的對象是什么?是人,是生命。這一來問題就嚴重了,慈善的本質問題也就顯現出來了,那就是,我們如何去面對人、面對生命。
人生而平等。很遺憾,這個觀點并不是伴隨著人的產生而產生的,人類意識到“人是平等的”經歷了漫長的精神歷史。某種意義上說,人類的文明史就是人類尋找平等的歷史。這里頭經歷了巨大的痛苦和犧牲。
所以,慈善的首要問題其實就是“拿人當人”,這是基本原則,也是最高原則。還需要說得更復雜么?我看不需要?;氐絼偛诺谋确?,饑餓來了,給饑餓者送去饅頭,這可以是慈善,也可能不是慈善。說是慈善,那饅頭里頭一定伴隨著對人、對生命的尊重,它在最大限度里保證了人的尊嚴;說不是慈善,這個也很好理解,施與者高高在上,或者說,施與者一直在“秀”他的善,好好的饅頭成了“嗟來之食”。
我要指出的是,我們古代的“士”是不食“嗟來之食”的,這和“士可殺不可辱”是一個意思,我們把這樣的行為叫做骨氣,其實也就是尊嚴。這是個人選擇,而“刑不上大夫”則可以看做是有關尊嚴的“制度關懷”了。我要強調的是,無論是個人選擇還是“制度關懷”,這里頭都有很大的局限性,它依然是個別人的事情,它和“眾生”無關。它和真正的有關人的尊嚴的制度關懷無關。
但是,我常說,我們在談論問題、討論問題的時候,范疇是重要的,任何概念都有它的范疇,這是哲學的一個常識。離開了范疇,我們就很容易走向相對主義。我們談論平等的時候也是這樣,在人文主義這個范疇里頭,人的確是平等的,但是,換一個范疇,在社會保障和社會福利這一個范疇里頭,我們就必須承認和強調人和人是不一樣的。比方說,勞動能力,有些人的勞動力強,有些人的勞動力弱??墒牵覀兊姆峙湓瓌t是這樣的,多勞多得,不勞不得。這個看上去很平等,但是我想問,一個兩歲的孩子、一個九十歲的老人不能勞動,他該不該有飯吃?回答是他必須有飯吃。殘疾人也是這樣,在人的生理性差異面前,我們必須承認人的不平等,重視人的不平等,如果我們不重視這個問題,我們的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就沒有意義。社會福利和社會保障是大慈善,全社會都要關心它,因為它關系到我們的每一個人。所以我想說,好的社會就應當是這樣的,用平等的心去看每一個人,同時,又用不平等的心去對待每一個人。在一個好的社會里,殘疾人和健全人一定是平等的,同樣,在一個好的社會里,社會一定會有區(qū)別地對待他們。
寫小說其實也是一樣,我不會說《推拿》有多好,但是,《推拿》的寫作過程也幫助了我,讓我學會了用平等的心去看待每一個小說人物,用不平等的方式去處理每一個小說人物。這一點其實很重要。我在寫作的時候時常提醒自己,第一,一定要拿每一個人物“當人”,他們一樣,他們平等;二,一定要充分確認人的差異,他們不一樣,他們的文化背景不一樣,性格不一樣,言語不一樣,內心的活動不一樣。我不知道我說得對不對,反正我是這么看的:寫作就是慈善,最起碼,是一個慈善的行為。
關鍵詞三 崇高
也許我們該說說美學問題了。我們都知道,美學里有三個重要的美的形態(tài):崇高、滑稽和優(yōu)美。我們先說滑稽。
美的形態(tài)問題其實就是本質與表象的關系問題,在表象大于內容的時候,那就是滑稽。滑稽和幽默、搞笑有關,但是,不可以畫等號。趙本山有一個小品,叫《相親》,他演了一個八級木匠,他是這么解釋八級木匠的:“相當于中級知識分子”,這句話引來了一片笑聲。這就是滑稽。我們把問題換一換,如果一個大學里的講師說,我是一個中級知識分子,你還會笑么?不會,你要是笑,你一定忘了吃藥??墒?,小品里的趙本山是一副什么造型?很土,很落魄,在這個造型面前,“中級知識分子”就成了一個大概念,一個大帽子,毫不講理地扣在了一個小腦袋上?!般搴锒凇庇肋h是可笑的。表象遠遠壓過了本質,這就是滑稽。
把滑稽說清楚了,優(yōu)美這個概念就很簡單,優(yōu)美就是本質與表象的和諧?!拔馁|彬彬,而后君子,”說的就是這個意思。優(yōu)美是一種般配的關系,一種恰到好處的內外平衡。
崇高和滑稽一樣,它也是不和諧的,不般配的,但是,意義上是相反的,它是表象企圖控制本質、最終控制不了的一個形態(tài)。相比較于外部,本質有一種絕對的大,康德把這樣的狀態(tài)叫做“數學的崇高”和“力學的崇高”。他把那種“絕對的大的東西”稱作崇高,崇高有一種“超出任何感官尺度的能力”。
從物理上說,喜馬拉雅是崇高,“亂石穿空、驚濤拍岸、卷起千堆雪”也是崇高,從精神上說,“人生自古誰無死”是崇高,“還我河山”也是崇高。無論是數學意義上的大還是精神意義上的大,崇高都有一個特征:內部與外部有劇烈的對抗,存在著一種你死我活的關系。這就是為什么崇高時常和悲劇緊密相連的原因。
我們都知道文革,文革的美學形態(tài)最癡迷的東西是什么?大。大字報、大批判、大串聯。多年之后,一個叫王朔的作家站出來了,這就是我們所知道的“反崇高”。
我覺得我們有必要來看一看文革時期的“崇高”,那個“崇高”有三個特點,第一是大,這個千真萬確,但是,第二個特征呢?是假,第三個特征則是空。常識告訴我們,在假面前,一切都毫無意義,大也是這樣。
如果你告訴我,王朔所反對的是“假崇高”,我支持他,如果你告訴我,王朔所反對的是崇高,我保留意見。
我不想聽別人說,以我閱讀王朔的經驗來看,王朔是反崇高的,假的他反,真的他也反。這就是王朔。
反對假崇高不在我們的討論范圍內,我的問題是,一個作家可不可以不喜歡崇高,或者說,反崇高,我的回答是,當然可以。但是,有一件事王朔自己也沒有料到,那就是他的影響力,王朔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文學,直接抵達了文化意義,他引領了一代人甚至更多?!榜T小剛作品”直到今天依然沒能擺脫王朔腔,這足以證明王朔的滲透力是多么的巨大。必須承認,他的積極意義和消極意義都是不可低估的。
作為一個讀者,一個作者,我尊重王朔,但是,我要說,他的武器是犬儒的。作為一種自我保護或生存之道,我自己又何嘗不犬儒呢?盡管如此,我依然要說,作為一種主導性的文化,它的壞處是極大的,直到今天,我們的文化依然帶有“千萬別拿我當人”和“一點正經沒有”的調調,我們的文化缺少莊重。——也許把這些壞處扣到王朔一個人的頭上未必公道,然而,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必須“正經”地“拿王朔當人”,他對我們今天不良的文化形態(tài)有責任。
《推拿》是一部崇高的作品么?不是,絕對不是,但是我要說,面對《推拿》,我要求自己態(tài)度端正,說得大一點,有敬畏心。我不是沒有受到過王朔的影響,受到過,如果你把我全部的作品拿出來看,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,但是,本能告訴我,我是后來者,不該沉迷于犬儒主義。
說到這里我也許要跑題,我還是先把崇高放在一邊,來談談我和盲人相處的事情吧,老實說,從我懂事以來,我再也沒有見過比盲人群族更有尊嚴感的人了。無論是對己還是對人,他們都是非同一般的。老實說,這很打動我。他們看不見,可我看得見,在我的眼里,他們的言談和舉止帶上了抒情性,有時候我很為自己慚愧。尊嚴感未必就一定要崇高,但是,犬儒絕對不行。我之所以把尊嚴感的問題說得如此嚴重,這跟我的基本判斷有關,那就是,在當今的中國,尊嚴問題再也不是一個個人感受的問題,它是一個社會性的問題。
缺少尊嚴是怎么一回事呢,就是不要臉。老實說,在今天的中國,許許多多的問題都是不要臉造成的,我們必須對我們的臉負責,我們需要要臉的文化,我們不能在掙錢的道路上越來越不要臉。我敢說,如果我們各行各業(yè)的人都能像盲人推拿師一樣有尊嚴,要臉,那樣敬業(yè),那樣對待他人,中國人會喝三聚氰胺么?中國人會吃地溝油和注水豬肉么?一個人不要臉到什么地步才能對人類的食品下毒手?我們都是健全的人,我們睜開眼睛了沒有?我們能不能花上一秒鐘的時間看一看自己的臉?
我是一個經常開會的人,這么多年來我發(fā)現一件事,那就是,在我們開口說話的時候,我們其實有壓力,這個壓力是什么呢?只要你好好說話,馬上就有人說,假正經,這個是輕的,難聽的叫裝叉。人的勇敢其實很有限,我就不勇敢,所以,雖然我不太會耍貧嘴,但是,我也害怕別人說“假正經”。油嘴滑舌就是誠實,好好說話就是裝,難道這不是今天的評判標準么?
都在說中國已經進入了價值多元化的社會了,我一直在說,沒有,沒人相信我。實事求是地說,中國哪里是進入價值多元化的時代了?只是進入了價值缺失的時代。價值的失缺跟多元化完全不一樣,價值失缺的嚴重后果就是文明程度的進一步下降,對崇高的訴求為零、對尊嚴的訴求為零、對體面的訴求為零。只要有好處,有利益,什么事都敢干,什么話都敢說。
關鍵詞四 語言
談到語言,我想先說手機。有一次我在外面吃飯,一個女孩的手機響了,她男朋友發(fā)來了短信,上來就是“你這個小賤貨”。女孩子很幸福。如果我說,一個熱戀中的男孩叫女孩子小賤貨,女孩子因為這個翻臉了,我估計沒有人相信。是的,誰會信呢?我都不信,這樣的事是不會發(fā)生的。叫別人“小賤貨”的人和被人叫“小賤貨”的人都很幸福。
但是,任何東西都怕比較,一比較就有意思了。我們把時光追溯到二十年前,或三十年前,一個小伙子給一個姑娘寫信,上來就是“小賤貨”,我估計那會有些麻煩。從“親愛的”到“小賤貨”,你不得不承認,時代變了。時代的變化首先落實在語言上,語言的變化首先落實在戀愛上。
熱戀中的語言最自由、最奔放,我這個例子也許不恰當,但是,無論例子恰當不恰當,我們語言正走在一條粗鄙化的道路上,這個結論是立得住的。
德國有個人叫顧彬,是個大嘴巴,我們都知道他,喜歡他的人不多。那一次在南大,他講了一件事,是關于二戰(zhàn)的。他說,二戰(zhàn)期間,納粹為了他們邪惡的目的,德語遭到了空前的破壞。歌德、席勒、康德、黑格爾的母語被糟蹋得不成樣子,德語被暴力化了,成了斗狠和殺戮的銳器。顧彬說,二戰(zhàn)之后,德國在整理焦土的同時做了一件事,清理德語,清理德語里頭的暴力傾向。
也許在有些人看來德國人的這個做法沒有必要,希特勒都死了,納粹也戰(zhàn)敗了,恢復生產、吃飯和就業(yè)才是頭等大事,清理語言做什么呢?
語言從來就不是一個小事情,你們會說,你是寫小說的,你才把語言看得那么重要,這個說法很不正確,從根本上說,人類的活動其實就是語言的活動,“三句話不離本行”,這句話聽說過吧?本行就是一個人的文化特征。仔細琢磨這句話,你會發(fā)現,語言對人的控制力很厲害,在三句話之內就會體現出來。表面上,是我們在使用語言,骨子里,是語言在使用我們,甚至,是語言在控制我們。
我剛才說到了一個詞,叫粗鄙化,也就是語言的粗鄙化,語言的粗鄙化很容易迷惑人,覺得這不是一個大事,其實,這件事太大了,為什么呢?因為語言的粗鄙化直接導致文化的粗鄙化。在任何時候,文化和語言都是一個互為因果的關系。
我一直有些遺憾,文革結束之后,我們忘了做一件事,那就是好好地清理一下我們的文革語言。文革語言當然是暴力語言,是一種毫無尊重、毫無敬畏、毫無人性的語言。文革都過去這么多年了,和今天的年輕人談文革就像談遠古似的,可是,從文革過來的人大多都知道,它對漢語的影響是多么地深重,對今天的漢語有多大的傷害。
因為職業(yè)的緣故,我始終保持著和年輕人的交往,現在,我要講一件并不輕松的事情,不少孩子是這樣的:當他和你面對面的時候,他的言談彬彬有禮,他所使用的語言在一個正常的邏輯體系里頭,然而,一轉眼,他進入了網絡世界,嚇人了,他所用的語言簡直讓你不敢相信。我想說的是,我們在面對一個孩子的時候,時常覺得我們在面對兩個孩子或三個孩子,這是一個輕松的說法,事實上,這里頭有嚴肅的問題,那就是人格分裂。人格分裂的基本標志就是一個人在使用不同的語言體系,這不是一個有趣的游戲,我可以說,由語言形態(tài)所呈現出來的人格分裂,遲早都要付出代價。 (作者 畢飛宇 載于《新華日報》 聞 君 摘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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